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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话 四太太一朝花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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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来已经过了这样久,但这病体一直都没有起色。请了许多大夫、用了许多药石,都也是惘然。

凤凤得着机变就来看二太太。她心里念着曾在二太太身边服侍过的这一段情。二太太待凤凤也很和善,并未因她时今已是大太太的心腹便嫌厌起来。

这天,凤凤将一枝新折的碧桃花带了来,插在了床榻案头的青瓷花瓶里。蓦然,沁人的芬芳便充斥的满室都是,甜腻腻的煞是怡心。

凤凤道着:“原本这好花抱香在枝头,奴才是不该将它折下来、毁了这生命的。但能叫二太太看到这一枝春色,想来它就是凋零,也成就了一桩功德。”

二太太含笑,看那桃花当真欢喜起来,眼中添了一道艳色。她示意凤凤扶着自己坐起来,后将身靠在了支起的软枕上。

这些日子因为生病,欧阳绍毓一日比一日的憔悴下去,润泽的脸庞也渐渐的失了水分。跨年之后,她虽然已经四十六岁了,但素日保养很好,并未觉的有多苍老;可时今这么一病,人一消瘦、一憔悴,反倒尽显老态,叫人看着心里难受。

凤凤不免黯然,却又将这情愫竭力隐藏,并不敢过度表露惹了二太太不快。

就在这时,二太太却忽然柔柔的道:“我已预感到了自己的时日无多,倒是糟蹋了这好花来陪我这个不祥的将死之人!呵。”她却不悲伤,只是自嘲。

凤凤甫震,抬目忙安慰道:“不会的。”

二太太摇头打断她,依旧含笑浅浅,声音因元气不足而微弱:“不瞒你说,时今大太太终于熬出了头,太太也已经去了。大太太……她又开始处处压制我和老四……”声音有些断续,但不明显。她停了停,歇一口气,“我们原打算着结为同盟,一起对付大太太。”甫又失笑,“但时今,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凤凤并不诧异,这是情理中的事情。只是,她瞧着眼前的二太太,心中颇感悲凉。

二太太蹙眉,瞧出了她的哀伤:“别伤心。真想不到,我欧阳绍毓这一辈子活到了头,居然还会有人真心为我伤心,呵!”又是一句自嘲,到了这么个境地,她难免感怀诸多。即而又接过前话,看了一眼凤凤后又错开,“没什么好伤心的……我们生、我们活,等时候到了,我们就得死。这就是自然生命轮回的法则,没什么好悲伤的、没什么好遗憾的。”目光里的神采渐渐迷失,尾音有若呢喃,“一死,万事也就空了……”

凤凤不好发表什么意见,她觉的哪怕稍动念头想想这话都是残忍的。便什么都没说,抬手帮她将细碎的额发抿到耳畔。

二太太侧首苦笑,开始絮叨起自己的浮世心曲:“我这一辈子都在飘零辗转、毫无定性。兴许在跟了万老爷开始,便是我这一辈子紊乱命盘的开始,到了时今竟想不起来自己幼年安稳时是个什么样子,就只剩下乱纷纷一团杂绪……”她又缓口气,“最先的时候,我便与大太太不睦。但之后大太太不再是我的障碍,我便又开始与太太针锋相对……时今……突然发现我这一辈子都做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做!”这双眼睛有如罩在水雾里,愈发的迷惘起来,“只这么把光阴虚度,还不能换得一世的欢颜……我好恨好悔呐!但是……”顿了声色,她无奈的且笑且道,“却是连悔恨,都也无力了吧!”

凤凤静着心,默不作声的听着二太太徐徐念叨。她知道,这个时候二太太最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都道,‘人死如灯灭’。可还是有一些执念尚且存着的。”忽而,二太太的心念生一波动,她那失了神色的瞳眸渐有了华彩,抬目环视这屋里的一切,最终重又看向了凤凤,看着她,颔首时肃穆的神色,一字一句的低低嘱咐:“我这一生疑心甚重,身边并无可亲可信之人。却机缘巧合、因缘造化的,到了头却发现,只跟你还宿缘深些。”

凤凤见她把身子往过探,恐她体力不支,便忙主动凑过去,将二太太半拥在臂弯里。

二太太当真很虚弱,身子轻飘飘的如一片云,似乎一触碰便会散架一样!这真实的触感,又叫凤凤惊了一跳……

借着凤凤的臂弯作为倚靠,二太太定住身子。她接过话来,徐徐且认真的叮嘱:“这怀月堂里,都是我的心血。其实我是很重情的,但这世上无人可托我这一腔真情,故我对这些个哑物们极有感情……我死之后,你帮我把这屋里所有贵重的东西,有我娘家带过来了、老爷赏的、偶然寻到的稀罕物件,都低价卖了!”声息一顿,一瞬的锐利后那气息再度微弱下来,“为的是在我死后,这些东西不让别人拿走,不能便宜了别人。我已经走了,这些伴我经年的物什,也都是有灵性的,我横竖也是要给它们一个安顿、一个亲自由我达成的安排。算是……交代了。”

凤凤静静听着,强忍住心中想哭的**,压制着哽咽的不住点头。

二太太声息未断:“曾在昏沉里,我做过一个梦……我不在了,我的东西让他们任意抢去、随意摆弄。而我只能在虚空里眼巴巴的看着,看这金玉满堂的屋子渐渐搬空,看这清冷冷如雪洞的一切……我枉自生气,却什么都做不得。”二太太深深吁一口气,似乎感染了梦寐里的悲意,语息忽而哽咽了,“梦醒之后,那般浓郁的悲伤感依旧清晰。你推想我梦中身处境地,若换做是你,岂不也是悲惨伤心的很?低价卖了,不为别的、不为银钱,只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顺我心的安排,而不是旁人在我去后的强夺……”

“二太太……”凤凤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哽咽,将这近于临终的托付记在了心里。颔首敛眸,轻轻的、却也是认真的应下她,“该怎样做,奴才明白了!”

二太太安了安心,她含笑颔首,整个人已是十分虚脱了。慢慢的,她清瘦的柔荑探进袖管,抚摸着腕子间戴着的一枚玉镯:“这是老爷送给我的,就在我嫁入万府、跟了她的洞房花烛夜……”她的声音很轻,软软的,幽幽的,带着梦寐的恍惚。像是在追思一件悠远的旧事、哼吟一曲飘渺的儿时歌谣,“他痴迷的看着我,眼里只有我……他在,他在我耳畔徐徐且深情的道着,‘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这手镯赠你。睹物定念我,莫要……忘了我!’”这该是旧日缠绵于她耳畔缪转不绝的情话,但时今这些情话早已在岁月的粉尘里开落成飘渺的冰花。

一滴泪顺着欧阳绍毓的眼睑徐徐的落下来,窗外那明灿的春光似是一下子扑进来,把这泪光惝恍出晶耀。

凤凤已经悲不能持。

寂灭轮回千百世,萍水相逢的本是前世缘、亦不是陌路人。

红尘一枝花,相思情意许他。不怜花开不易,只叹他莫要叫我把这寸心错付痴心!终究一切成空话。

……

二太太看着凤凤当着她的面,看她将怀月堂里的珍馐罕物全都卖出、一切办妥之后,方心无挂碍的闭上了眼睛。

这万府里又走了一位太太。本就已渐空荡而阴森的府苑,顿然更显空旷了!

纵然是春光无匹、千红竞艳,入在眼里也只剩了一片萎靡苍茫。曲终人散、赏宴散场,永远都是不能避免的注定的事情。

只是,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红紫万千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

一场繁华、一场热闹,到头来最是一切留不住。看尽这占尽风光的旖旎人间,靡靡软红、暝色软风里,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是谁家院?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这一切虚妄的假象,这一场梦幻的逆旅,一切的一切,未免都太过于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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