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娴雅愣着望了傅豹生一眼,便垂下头去,温顺却又小小固执地将手杖又塞回他掌心去。却是在笑着,“都一把年纪了,原来还在说小孩子话。”
傅豹生心中便万千潮涌都一刹那死寂下去。
她的反应证明,她听懂了他之前的话了;可是她却以一句“小孩子话”来作结,便等于明白告诉他,她早已无意。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每个曾经叱诧风云过的男子,到了迟暮之年都难免生出悲愤之情。都想要回到还曾经年轻的时候去。可是他方才说的话,却不是这个意思。他知道天命不可改,他也能接受自己此时的年纪。坦白说,一个男人一生该拥有的,他傅豹生都享受过了。富贵荣华、温柔乡里,如今又是子孙满堂,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可是他依旧想要回到过去,回到还曾经年轻的那段时光里——因为那个时候她还在他身旁。还没有后来的这许多人,只有他们两个,只有春来开满枝头的那一树樱花。
如果可以,如果可能,他愿意抛弃此时手中拥有的这一切,回到过去去,只为了换回她在身旁……而不是此时两人这样平淡相对,他只是她口中的“亲家”!
他想要在这样幽静的巷子里、宁静的白月光下,他们两人携着手,相依相偎地朝前走。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一直走到含笑合眼的那一刻。
可是却终究早已错过,所思所想只能是一场奢念了,是不是?
年轻时觉得富贵荣华、功业荣勋恁般重要。其实老了才知道,那些浮华如何比得上,年迈蹒跚时,能紧紧握住的一只手?
终究,都已追不回,来不及。
站在巷子口,看老刘下来扶着傅豹生走上车,然后才稳稳启动车子。邓娴雅看得见傅豹生的面容钤印在窗玻璃上,映着头顶的白月光,那样深那样深地凝睇着她。仿佛都不敢眨眼,更不舍转身,好似一眨眼一转身了便会看不见一般。
邓娴雅如何能不感伤?他这样的样子、这般的目光,她从前曾经见过。那是他念大学的那几年。傅家老太爷对儿子寄予厚望,于是便不希望儿子恋家,除了寒暑假之外,是定不许傅豹生回家来。于是她跟他之间的见面,也只限于那一段短短的时光。一年到头的三百六十天,在她心里变成了被削薄的木片,仿佛所有的日子都只凝缩成那加在一起不过短短的个把月。
她舍不得他,他也一样舍不得她。
她是女子,还好可以恣意絮叨,算着他要启程的日子,提前几天便会细细碎碎地将担心絮叨给他听。也不外乎是天冷添衣,热汗别吹冷风。他那几天倒也是脾气难得地好,便是她这样絮叨,他也都能忍下来,不若从前的烦了。他终究是男子,又是那样冷硬性子的,便一句都不肯与她说。直到走的那天、那刻,他坐上了车子,车子外头是傅家大群亲友送行;他却一定会坐到车子里,透过车窗来找她。
她总是躲在门廊下,那么远远地为他送行;可是他却也总能准确无误找见他。然后听见车子发动的声响,她便咬紧嘴唇偷偷落下泪来,而他在车窗玻璃那边,也仿佛下起了雨……
那些年月里,每回这样的分别,都会痛断人肠。都是那样在生命里划下过的深深印痕,便是不爱了,又如何能忘?
可是事到如今,邓娴雅也只能叹了口气,避过傅豹生的目光。只站在月光里淡淡微笑,向老刘挥手告别,轻声说,“亲家,慢走。”
车子终于无声离去,一点一点在视野里拉远、变小,再到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