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云鸾殿,陈充仪与步玲珑分别在主位坐下,沁儿奉上茶水后也知趣地告退,偌大的宫殿之中,一时竟是静谧到空旷。
良久,陈充仪饮一口清茶,幽幽对步玲珑道:“步才人,你听,明粹宫那边那样热闹。”
其实栖霞宫离明粹宫十分遥远,明粹宫的欢乐再多,也丝毫传不到栖霞宫这边。步玲珑自然明白陈充仪的意思,低眉道:“娘娘,其实皇上登基之后,这种热闹无论早晚,终归是要来的。”
“是啊。”陈充仪寂寥一笑,“妹妹,我还记得一年前你刚入王府的时候,你才十七岁,孤零零的一个人,就带着一个丫鬟,一包行李,被宫里的人用一顶小轿抬到了王府侧门。那天我看着你,想到我的珞儿都有十二岁了,比你小不了多少,珞儿还是个天真烂漫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你却已经被送进了这深宅大院里,一辈子不得自由。”
步玲珑心中酸楚,强自忍下眼底逐渐蔓延的泪水:“娘娘说笑了,宝珞公主金枝玉叶,福泽深厚,并非我一介小小妃妾可以比拟的。”
然而陈充仪仿佛并未听到步玲珑的恭维之语,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一年前先皇选秀,所有留下牌子的秀女都被迎进宫封了位分,唯独你,被赐给咱们皇上做侍妾,而咱们皇上当时又正好……”她顿了一顿,漆黑的双眸里有微光闪过,“那时候谁都在背地里笑话你,说你福薄,说你平庸,以致于先皇将你留了牌子却又后悔了……”
“可是你瞧瞧现在,”她的语调骤转,提高了的音量犹如一声惊雷一般猛地在步玲珑耳边炸响!
“你瞧瞧现在,没有任何人预料到先皇会毫无征兆地龙驭宾天,更没人想到会是咱们皇上顺利登基。你现在住在栖霞宫,是皇上亲自封的步才人,可是当时与你一同中选的女孩子们却都已经移去了寿宁宫,变成了守寡的太嫔,你想想看,寿宁宫里有多少十八岁的太嫔!”
步玲珑猛然抬头,死死盯着身边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高位妃嫔,她的一番话几乎就像是兜头一盆冷水,将她浇的豁然开朗,一刹那浇散了她心中一切的自怨自艾。
步玲珑颤抖地出声:“娘娘……”
陈充仪抿一口茶,嘴角又带上了若有若无地微笑:“妹妹可还伤怀自身吗?”
步玲珑郑重起身,向陈充仪俯身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娘娘提点,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比起寿宁宫里的太嫔们,嫔妾不敢伤怀。”
“好孩子,这就对了。”陈充仪摸一摸步玲珑如云的乌发,略一思索,反手将头上一支累丝金步摇簪到玲珑的发间,“你今年才十八,鲜花一般的年纪,就算比起新来的秀女们也不差什么,姐姐年纪大了,留不住皇上了,姐姐希望这件事由你替姐姐来做,好吗?”
“可是……”步玲珑嚅嚅道,脸颊飞上一片红云,“当初在王府里,皇上并不中意我……”
“那时候皇上太忙了,不留意你也是正常的。”陈充仪道,“现在不一样了,你性子安静温顺,模样也出挑,只要再着意打扮一番,皇上哪有不喜欢的呢?”
“况且……”陈充仪的目光茫茫地落向远方,竟是霎时间,忍不住红了眼眶,“如果皇上一辈子都只是王爷,我也不会强逼着妹妹去争宠,可是皇上现在是天子了,珞儿也成了公主,前朝有太多不被重视的公主到了成婚年龄就被远嫁到蛮夷之地和亲,我不想,我的珞儿将来也是那样的归宿……”她的声音里渐渐有了一丝哽咽,是对未来命运的恐惧,亦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楚,“我这个当娘的无能,不能得宠于皇上,所以才不得不自私地想着,若妹妹将来能够得到宠幸,至少,还可以护着珞儿一点……”
步玲珑长久地沉默了。如果说陈充仪前面那番话是为了让步玲珑重拾信心,那么最后的倾诉便是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她决意扶植步玲珑,不是为了自己的地位荣华,也不是因为步玲珑无人理睬看着可怜,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对于自己唯一的女儿那份未雨绸缪的心机布置。
王府的那一年里,只有小小的宝珞不曾歧视步玲珑。她那么天真,像是步玲珑在家中的妹妹一样日日跟在步玲珑身后玩耍,步玲珑不能眼瞅着这羊脂玉一样洁白的小女孩远嫁去塞外,终生承受风沙摧残,而同时,她也不能看着自己如寿宁宫里的太嫔们一般,在最美的年华里,命中注定的,无人问津的,默默凋谢……
她不能。
于是她微笑,笑容温柔如一轮静谧的圆月:“嫔妾,很愿意为宝珞公主尽一份心力。”
陈充仪面上浮起满意的神色:“妹妹早些歇息吧,本宫先走了。来日方长,动心思的时候还多着呢。”
夕阳西下,陈充仪的身影渐渐隐没在落日余晖之中。而天边的晚霞蜿蜒流连,与地上高高耸立的三丈宫墙汇合成一体,鲜红如血,不知掩盖了红墙之内的多少阴谋,以及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