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同意我们明天就走的人,现在就回去睡觉,如果不是……就有很多事干了。”
那夜人很忙,雪也又顺着西风飘落,大家伙都没有闲着。
按照这些官吏的话对照着这些卷宗,这里百姓如同家奴般隶属于这两家,犯事也多是触犯了这两家的霉头,便被发到牢里。还有几个还不了他家的谷子,估计又不肯卖身与他家,被投进来的。手头二十多份,男人都居然“死”了,“死”因有自尽的,有吃刑不过的,有生恶疮的,居然还有溺死在粪坑里的,倒是七个女人在牢里还算妥帖,居然一点事情都没有出过。
到篝火那里唤来个本地百姓,叫到他时,吓得他半死,华容小声说,他已来过两次。为让他安心,我还给他添了一斗米,让他给我讲讲情况。
城里粮行,客栈都在东边的城根下,全是这两家的。这里夏日东南风大,雨急,冬天却还算温和,所以这两家都躲在东边城根下,算是会找地方。这里来往商贾众多都是从北门东门进出,也就是冲着那边去的。有些这两家的熟客,连过往赋税都可以免交,官吏自然没什么办法。
送走了这个百姓,有些沉重的走上了城墙,城墙上居然半个士兵都没有,看来这里真是安定得紧,好像我平乱来错了地方似的,可这没乱的问题似乎比动乱更麻烦。这个城三面环水,潭水自西而来由南绕东而去,只有北面我们来的方向是一条旱路。水面上东南有一座浮桥在雪光中隐约模糊可见,此水辽阔,尚未封冻,静谧安详缓缓而逝,水外,片片高低不同的灰影错落,相较之下,东边还要密集一点。我顺着江流走向,在城墙之上从西往南绕道而东,更多注视脚下和眼前的亭台楼阁,深夜,这里并不很宁静,间或在其中有一个掌灯的仕女匆匆走过,又或有几个小童端着什么物事急急走入一间透出灯火的厅堂。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我,但我想,他们应该已经知道我来了。
南方似乎冬日白得早,与我在乐浪在被窝里苦苦等不到黎明不同,卯时刚到,潭中东边已经有了些亮光,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平地里却下起雾来,我还在南城墙边,看着眼前的灰影慢慢变得清晰可辨,又渐渐覆盖上一层素纱,和一座座高低错落有致缠绕着白绫的山丘,和着眼前潺潺的绿丝绦,紧紧裹绕着这个小小的潭中。以及山丘背后不能看到的那些西瓯骆越,一个这么小的地方竟让我感觉如此抑郁,是我来的时候所不能想象的。如果银铃来会怎么做呢?一日前还踌躇满志的我,这会儿开始踌躇犹豫起来。
忽然女墙下面马蹄声一路响来,旋即一人勒马喊道:“禀越侯,刘家徐家来人求见您。”
“知道了。便说我就来!”我大声喝道,心中却想着估计今年得在潭中过年了。旋即我有了一个主意,喝住来人,让他上城来一趟。
我没有直接回衙门,而是在路上拖着在路旁裹着披风打哈欠的小南带着几十个人直接往东城去了,却让那传信的人给华容、高升他们带信,让他们轮流拖着来的人,也让所有弟兄们安心睡大觉。
客栈这天全空,我道正好,二话不说,全部包下,也不算多,三十多间,觉得手下人还够,便一人一间,一个萝卜一个坑,全部塞满,选择标准根据各个人的眼睛红的程度决定,立刻身后有人表示不太好,说某某害红眼没好。我自然不理,小南也给我扔在了这里好好补觉,还吩咐那些伙计们直接关门就行。还没安排完毕就觉着个整个客栈都在鼾声中颤抖。
我则去了米铺。那天我浑身甲胄,我还让个士兵看看我模样如何,他描述我眼睛全是血丝,头发也有些散乱,脸色有些发黑,眉头皱着,挺吓人的,描述的很真实,我看大家大多和我一样,我点点头,说这很好,甚而还多捋出几缕碎发散在头上,还吩咐不准泄漏我的身份,否则三天不让睡觉。显然这个时候这是最好的警示吓阻手段。
“来人,来人!”我拄着枪,坐在门口柜上,冲着里面就是叫嚷起来。
“这位……军爷。” 我希望懂事的大都在衙门等我,留这里这里的大多是糊涂蛋,似乎这次运气很好:“您老……要什么?”
“当然是买谷子,来你这儿住店?让俺睡谷垛上啊!别废话,你有多少俺买多少,废什么话?”我故意不看他,操着北地口音装着粗鲁随口问一句:“怎么卖?”
“军爷有所不知,现今日没米了。”
“没米?”我蹭的跳起来,吓得前面几个伙计般的人往后直退,“娘的,哥几们,给俺搜。”
这干人自然阻拦不住如狼似虎的我们,一干人立刻用上自己的本地口音,一时间青徐兖冀之地吆喝叫骂口音充斥整个米铺。
“你们偌大一个米铺,居然没有米仓?”这是我带着笑容问他的:“甚而连块空地都没有,平日里你如何卖粮食的?你儿米放在什么地方?”
“军爷,您有所不知,这儿只收稻谷,却不卖米。收了便送老爷家的库房里,这里自然不需要地方。”那人哈着腰陪着笑容说道。
“那你大冬天的开什么门,还赶上这场大雪?”我用枪尖指指外面,“而且城里就你一家粮仓,老百姓要买米怎么办?”
“军爷有所不知,每日都会有商贾,粮队往这里运粮,便是到我这里或者客栈那里让徐家收,不只是粮,盐巴,各种蔬果肉鱼,布匹绸缎也收。那些个泥腿子,不是归我家老爷的,就是归徐家老爷的,我家老爷事情需征他们去做,老实做得,便能得赏些米和盐,做得好的还能得赏一些旧衣服。他们便靠这些过活。”
“你家老爷指派的是些个什么事情?”我饶有兴趣去问。他却忽然感觉自己说漏了口一般,忙推说不知。
“妈的,属猴脾性——贼滑贼滑的,押回去,给俺往死里抽。”我佯作大怒。吓得几个赶忙下跪,道出真相。
我心满意足,对着兄弟们喝道,“哥几个,跟哥回去。”
那些个人肯定等久了,那又能怎样,谁人敢不等我。让大伙全去睡觉,我还泡了澡,梳理一番头发,刮干净胡须,穿一身宽衣博带,很是闲适地慢悠悠走了进去。
而我居然直到此刻都没有一丝睡意。
通常地方上土包子见君侯有两种情况,一种表里如一,另一种表里不一。鉴于前一任越侯死在此处之北,算来也在潭中境内,我不得不对这几个满嘴谄媚之言的家伙保持戒心,尤其在知道客栈和米铺的情况后。
我看着他们,一言不发,本来打算一言不和把他们拉下去砍了,抄了他们家,可我终究忍了下来。可我这般不做声,开始他们还忍得住,最后竟惹得他们在下面窃窃私语起来。
“我很为难。”我最终看着他们说起瞎话来,应该说我在这个方面天赋很高,后来又和烈牙合伙骗过人,更是驾轻就熟:“走的时候,我专门召见过徐司徒和刘太守……”
他们满脸期待地看着我,我却又顿了好长一会儿:“刚刚我的人去查了一番,你们总揽此处的买卖交易,从南北边过来的商人那里收下盐粮,再卖给东西的西瓯,骆越人。”
他们不敢做声,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所以,我也乐得消停一会儿再说:“前一任越侯贵为帝胄,才到潭中北面点就死了,这帐大抵是要算给南人了。皇上刚刚派贾大人要来查这个事情……”
“侯爷放心,我们买卖的是官盐……”我差点笑起来,还有这种自己送死的:“尔等不知,这位贾琮大人就是盐铁官。私通南人的罪名不知道你的那些主顾扛不扛得住,尔等吃不吃得消。”
这干人似乎中计,一个个头磕得咚咚响,求我保周全。我脑海里闪过喝令众人将这些拖下去,用天狼猛揍一顿的念头,忽然想起来那兄弟没带来;或者根据体型可以把他们加些葱姜蒜炖熟了,喂狗,又觉得这城里没什么狗,只能等着放臭了,扔掉。如此这般又磨蹭了一会儿。
“我不便干扰那位大人,也不想对不住徐司徒,刘太守,我派人塞满了你的客栈,还让人关了你的粮行米铺,你们最近半个月探听风声,别做这些生意,先避避风声。再赈济一下百姓,说不准还能得些嘉奖,其他以后再说。”
送走那干人,叫醒高升,让他替回刘小南,继续在那里睡,我则写了一片木板文书,还用木板束好。一刻后小南打着哈欠伸着拦腰前来,便替他扎紧腰带,端正盔甲地吩咐做三件事情:一,挑十几个精干侍卫随他带信速回广信;二,递送我的书简交与他姐夫和我夫人众人商议;三,照顾贾大人,协助他查查盐铁情况,保护他免受打搅。
其实还有说第四件事情,不过不算公事,在孔夫子那会儿又是不会被记载入春秋的,因为不合于礼:快走,我还要睡一会儿。
睡了半晌忽然惊觉,唤来官吏把牢里七个女人带来。
第一个女人死了丈夫,欠了刘家钱,葬了丈夫,身子弱不能去帮走货。我上下打量一番,问询袜子是谁的,并做主把她嫁给了那个答案。
第二个嫁给了她身上衣原主人。
第三个放回家里,赏一套衣物鞋袜。
这般直到那第七个,又是个寡妇,我沉吟了半天,让其他人带余三过来。待得余三跪在地上,从旁边抽出一根木棍,让那妇人抽他,那妇人竟不干,我便动手,两三下后,余三已经变成趴在地上,那妇人竟抢上前来求饶与我,众人也求替他饶。我便罢了余三的官,让余三娶了那妇人,为这县府中杂役。
那晚我还去“看望”了刘家徐家一番,顺势宽慰了一番,嘱咐了一番,当然更重要的是搜刮了一番。回来与众人分赃,那些新人分的最多。
下面几日,让人在各门口戍卫,来往商贾全“请”到县衙来,反正他们也没了本该去的地方去。扣了东西,先关起来,审问一番,收录名册,唬弄了两天,不过最终还是被我都给放了。我还煞有介事地教训,在外不得说的货和刘徐两家有关,若肯画押这些货都是卖给本地百姓的,我还可以补偿他们些钱币。我还下了命令,众人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华容笑了说这是猪的待遇,我说过几日说不准过几日就得按狗的待遇处置,邓茂皱着眉头问问高升这是什么意思,高升觉得我们将过一阵猪狗不如的日子。说完众人大笑。不过我还是让“猪”们有些事情可干,让各位抽出一些吃饭和睡觉的间歇时间,去给百姓登记造册,把各家情况再了解一遍。间或,分队出去打猎,不可远去,探查四周情势。而我则以“猪头”的身份常常突然骚扰那两家为乐,确保这两家做不了什么动作。
又二日,刘徐家终于得了那些放走的商户的风声,还带了厚礼来答谢。我当仁不让地接收,还小心地问询他们最近是否有约要和南人做生意。他们说还真有,我不无担心地说,若他们不与,南人恐有动作,将如何应付。他们对此似乎没有把握,相互之间私语了一番,我还颇为期待地等待了一番。最终他们说不知道,料想一次不去应该没什么事情。过了半晌,忽然他们便提出把我扣留的东西卖给他们,他们可以去做生意,便没事了。
不行,我斩钉截铁义正词严温文尔雅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担不起责任。还和他们充满诚意地许诺,这次便算了,以后再说吧。
这两日,天放了晴,再几日,忽然就热了起来,如同荆州四月初夏一般,只穿内衣单衫,稍作打熬力气之事,便能出一身汗。那层白丝绦在一夜之间变成檐下细雨,随东南风过,举目瞭望之际便在整个大地之间褪去了。除了惹得一众人大骂鬼天气,也都感到奇怪,只有华容不为所动,我知道他父亲肯定描述过。另外来潭中路上,他还和我说过曾听他父亲提到,似乎潭中南边的重重丘陵是一个坎,再往南的武安,中留便四季春夏,再望南,到布山只有初夏和盛夏之分。即便如此这边冬日就是有些寒冷,还是湿冷相侵,亦长不过一个月。前几日的这等雪在北方,即便荆州也算不得什么灾,到这里却是大祸害,很多四季栽种瓜果菜蔬此时都会烂秧,称之为灾,便是此因。
一日,我忽然梦中惊觉,召集众人,众人多带倦容,被我狠狠一批,让尔等过几日猪般生活,便真以为自己是猪了,午时尚且慵懒。听罢众人回报此间民间情形,我又提出自己的惊觉之因:“这干人不是傻子,前几日倒还好,怕这几日要开始怀疑我等,如果让他们送出信去,合谋对我等不利,再造一个前任的事情,事情就不是很好玩了。”诸人听完我话,互相对视,邓茂嘀咕,怕是要当狗了。
四人攒头于图前,我与众人讲明形势,“目前我等带的粮食还余一万来斤,还够我等十多天,苍梧援兵或许还需几日,时间对我等,还是足够的,实在不行,找个茬子,拿下姓刘的,就行了。吃饭不是问题,关键最近几日都是晴天,天气也晴了,他们必然提出要和南人做生意,我前面装混蛋一阵,现在装正气不好装出来了。让他们出去,他们难免不对我们有戒心,赶上他们混蛋点,我们窝囊点,这事情就麻烦了。”
我用手在图上画出一个圆,“几日稽扣盘查,商贾皆从南边武安方向过来,北边全无,他们过往都是从武安绕一个大圈子进潭中之西,在潭中最西的一个聚落,也是潭中最西的一个渡口,乘船顺潭水支流而下入潭水,在潭中外津上岸。”
这边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不从中间走。所有人听完我说话都在问这个问题,一看图很是明显,武安就紧靠在潭中南边,至多画了片丘陵隔在中间,用邓茂话说,那是三根鸟毛粗的来去。尤其是华容很肯定中间有山路,他的父亲曾走过,轻车骡马都可以通过,一干人更是疑惑不解。
我用手在中间一划,跟着邓茂的话头稍作修改说道:“这三根毛里必然有人,可能是刘徐两家人拦路,或者指使南人为之。”
“越侯,为何不能是南人独自为之以劫商路?如此一绕,米价升了两倍,盐四倍,他们卖也赚少了,避免其他人为之商贸,却为何自己财路都要挡。”
“老高说得有一屁股道理,为啥?”
“武安……唉,邓茂,你那都是啥词。刚才毛便算了,这和屁股又咋扯上了。”
“和华容学的。”
“我何时说过此话?”华容赶紧辩解。
“你不是与我说过,有一定(腚)道理么?腚不就是屁股么。”
众人对视片刻,我觉得头上出了一头冷汗,为了避免纠缠这种粘腥带臭的问题,赶紧回到正题。
“这个屁股啊……呃,不是,是武安。”为此,我差点决定先揉邓茂一巴掌:“武安到潭中之间多有山丘,但亦有平坦之路,来往藉由骡马车辆,半日便可赶到,浮桥坚固,一日来回没有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停下片刻,心中有气,又看着众人面目渐有扭曲之势,最终还是拍了邓茂的大脑袋一下,大家的面部表情立刻渐趋平和。
“我问过本城县尉等人,但凡书信公文来往,一日便可到中留,三日布山便能有所回复,便是直往南顺大道行走。”我双手一摊:“缘何人过米盐不能过?”
坦率地说,我也没有完全明白。从武安绕一大圈子到潭中,路上不遇风雨也得五六日。若非武安谭中中间有什么过节关隘,决计不会这般劳师动众,长途远徙。我琢磨得是否是因为若一日得往返,那些卖家大可觉得价钱不合适折返回去,而现在这番卖家辗转七八日后,若米盐不出手,这本便折得大了。但若真的如此,还有谁愿意去给他们家卖呢?还不如在附近出手便是。必然,这刘徐二家给的酬劳能让他们一批批运来,那么中间这些不明所以的障碍是什么呢?
忽然我似乎有些眉目,交州盐铁稀缺(当时真实情况),往北之关,盐铁尽是许进不许出。荆州南因有武陵蛮的缘故,粮食盐铁都严禁私自流通卖给这些南人,尤以盐铁为最,以免滋事。武安一定有什么问题,
我似乎感到这里有什么问题,却说不清楚,看着外面日头正好,让他们陪我出去走走。
与北方这个时节的最大不同,交州永远是绿色的,他们这里的树也和北方有很大不同,府衙院中尽皆是些我认不得的东西,华容也叫不出几个,那两个可以直接忽略,最多邓茂会起一些颇为诡异的名字。有一种树,其树干无奇,叶面尖处却缺了一口,形状颇似一个羊蹄,邓茂却说和一个小孩屁股坐木板上的印记差不多,找人一问,当地人果然称之为羊蹄叶子树(羊蹄荚),不过私下里也叫小孩屁股树,家里盼得小孩的常会种一株。又见一株株身似竹,叶片却如龟裂的龟壳的叫做龟背竹;还有一种树身高高主干带刺的(木棉),还有高挂珠果连成凤尾般的(凤尾葵),当真让我们看得忘乎所以,不明身在何处。
“各地都有各地的东西,只有几百里,我在广信便从没看见这些东西。”我忽然被我自己的话打动。恰巧冷县尉来问安,我劈头便是一句:“武安的县长县尉,你可知道姓名?”
“那城便是士凤大人一人主政。”
“和交趾的士大人什么关系?”
“族弟。”
我豁然开朗,甩手而去。
是年大汉初平元年腊月二十六,我站在府衙大门口,看着东面的大院的动静,点点头:“要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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