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王子笑了,惨淡笑容里透出无限落寞:“不,你根本不明白,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想得越多就越发现,有多少从前认为天经地义的信念,原来……竟是那样不堪一击。你口口声声提醒我王子的责任,那好,你能不能告诉我,王子的责任究竟是什么?这么多年,我们是在为何而战?拼上一切聪明才智乃至生命为之奋斗的,又到底是什么?”
赛里斯愣住了:“这还用说吗,身为王子当然是为国家而战,是为了守护我们的家园,打击异族开疆拓土,为百姓赢取更广阔的生存空间。”
凯瑟王子又笑了:“国家?国家到底是什么?土地只是土地,因为有了人才能变成国家,守护家园,说到底都是守护生活其中的人。可是仔细想想吧,历代君王,无数战争,究竟有谁?有哪一次,是真的在为百姓而战?如果真的是为他们,自古以来,为何从未听说有哪个百姓会期盼战争?或者有哪家小民能从中获益?赢取生存空间……哼,多么堂皇的字眼,百姓对生存的祈求会有那么高吗?多少年征战都无法满足?他们需要的究竟是什么?种田需要劳力,多少男人却被征兵一去不回;养家需要钱粮,一年劳碌却未必能缴足税金;事实上,不是百姓需要战争,而恰恰是他们在供养战争!”
他说:“赛里斯,不用追溯太远,只说你我经历过的大小战事,一次又一次,开战的理由是什么?要实现的目的是什么?最终是谁从战争获益?又是谁在期盼下一次战争?承认吧,战争成瘾,是君王能因此统治更广阔的疆域,是你我这样的统帅能因此建立威名,是武官能凭借功勋升官发财,以及王室贵族能有更多人得到分封领地,这其中没有百姓,从来就没有!”
凯瑟王子一声长叹:“百姓,这是一个多么虚渺的字眼啊,当把它具体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扪心自问,包括你我在内,又有谁会把一介小民放在心上?就像因狄克之死,她曾经质问我的那样,身为王族,如果不杀人真会活不下去吗?那个时候,我可以理直气壮的回答说是的。可是当她换了一种问法,如果不杀狄克,你会活不下去吗?我却没有办法再继续作答。赛里斯,这才是真相,是口口声声守护百姓家园的王,剥掉一切华丽说辞后的真相啊。三百年来,帝国拓展几十倍的疆土从来就与百姓无关,我们都是在为自己而战!是为了得到更广阔的土地,为了统治更多人口,为了更加丰盛的粮食、物产和税金来源,说穿了,是君王永不满足的贪欲才让战争成瘾!这叫野心!与悲天悯人的治世情怀根本没有半点关系!你告诉我,当治下百姓被盘剥得一贫如洗,要靠杀官斩吏才能寻一条活路的时候,这样的王,和强盗又有什么区别?你我,又还有什么资格再谈论为王者的责任?”
赛里斯听得胸膛起伏,他明白了,王兄的消沉是因为对自己,甚至是对整个国家立足的根本产生了怀疑,过往尊崇的信念正在他的心中迅速瓦解,以至于陷入迷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份责任,甚至不知道该怎样继续生活!
凯瑟王子看着兄弟,许多憋在心中的话或许也只能对他一个人说,他问赛里斯:“两年时间,每个人都说我变了,还说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她!元老院一干贵族重臣将她视作毒草,谆谆劝诫说我已经偏离正道,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凯瑟·穆尔西利。嘿,这似乎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所以我也在努力回忆,从前的我,究竟是什么样子?是在母后离世时都不曾表露半点悲哀,是把为王者的觉悟时时当作信条,熟习一切尔虞我诈的游戏,只为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当算计来到门前,纵然狄克是领主之子,我也不敢袒护只能公事公办的交出去……我怎能不自问,人们需要的究竟是怎样的我?对生身之母都不曾抛撒眼泪,看待人命生死如儿戏,难道……人们需要的竟是这样的我吗?难道这样……才算是正道吗?”
凯瑟王子仰天长叹,喃喃道:“我们对士兵灌输信条,为了帝国荣耀,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这是多么豪迈的誓言,可是……在她看来这是多么的可笑,扪心自问,你我……不该被嘲笑吗?把一条条人命当做博取利益的筹码,又难道不应该受到谴责吗?”
赛里斯暗自叹息:“是啊,‘敬畏天神,爱你的妻子,活着回来’……当这句话替换豪言壮语,谁敢相信竟能产生那样不可思议的煽动力。”
凯瑟王子喃喃道:“其实所有这一切,说到底不过是对人命最基本的尊重。对在上为王的人,无论是‘不丢弃’还是‘谢谢’,都不过简简单单一句话,不疼不痒,可是你能想象吗,在叙利亚边境举行的野外葬礼,就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谢谢,竟让那么多人恸哭涕零。普通人啊,其实想要的就是这么简单。”
他说:“我一直都在想,那些重臣元老不能容忍她的理由究竟是什么?总说她让我变了,她到底改变了什么?或许,这并不是改变,而只是让我重新找回来,找回人之所以为人,本该拥有的真性情,找回在权势漩涡浸润中那份早已丧失的纯净,所谓的改变,不过是让这么多年锻造坚硬的心,再重新化归柔软。”
他告诉兄弟:“致命打击并非是因为她的离去,对这样的选择,其实……我没有立场责怪她。是这个所谓正道的世界容不下这份纯净,是太多的**野心让她没有立足之地。真正令人寒心的,是那所谓寻求强盛的祭礼本身!祭洒无辜者的鲜血,以这种方式换来的强盛会是什么样的强盛?就为这一场祭礼,任由歹毒之人登上高位手握权柄,整整十四年啊,卡玛王后迫害了多少臣子?又滥杀了多少百姓?为什么?为了强盛?这简直就是世间最荒谬的笑话!而最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造成所有这一切的元凶,竟然是我一贯最钦佩敬重的父王!苏毗乌利一世国王陛下,赫梯立国三百年来最有作为的君王!继位31年仅凭一己之力就超越代代累积,让帝国增加两倍于先祖的土地,放眼天下还有谁的疆域会比赫梯更广阔?难道这样还不算强盛?如果奋战一生的王对这般成就都不能满足,那我实在要问,强盛的标准到底是什么?不惜以魔法追求的‘强盛’又究竟应该是怎样?”
他伸手指向床榻后面的墙壁,悲声道:“就在这里,有一条密道,从外面根本无法开启。为什么?因为外面是被监视的群体!而不能见光的通道并非只有这一条!那里面的世界错综复杂,脉络早已遍布四方,赫然就是一个暗藏在王城脚下规模庞大的秘密世界!你能想象骤然看清真相时是什么感受吗?真的,我毋宁一死,也不愿相信会被最亲近信任的人,以这种方式对待!”
赛里斯拼命摇头:“不!王兄,不是这样的,父王都已经告诉我了,这并非是他所为,而是世代建造累积,继任王位便随之承袭的秘密。在驱逐阿丽娜以前父王还从未启用过!我相信父王,也请你相信他!”
凯瑟王子笑了:“代代相传?天哪,那不是更可怕?说明这种防备和猜忌俨然已成传统!历代君王,对身边辅佐的臣子幕僚以及原本应该最亲近的人,竟从来不曾付诸任何信任!这是多么可怕又是多么悲哀的事实!身为一国之王,不能光明正大统驭臣下,却要像地沟老鼠一样躲在不敢见人的地道里监视监听!这哪里还是如神明一般受人膜拜的王!对自身统治如此缺乏信心,又还有什么资格自称为王?!或者,就算抛开虚妄的自尊心,只说最现实的目的,这种方式真会有安全可言吗?历代以来不曾曝光只能说幸运,一旦被人发现会怎样?那种心寒彻骨的打击有多么致命还不够清楚吗?密道一旦曝光,那就是人心尽丧!想想吧,当最亲近的幕僚和最重要的辅臣都由此寒心,一个众叛亲离的王还有可能继续做王吗?这分明就是在自掘坟墓!”
赛里斯沉默了,当彻底听过王兄的心声,那一连串的困惑实在无言辩驳。他们就这样席地而坐,很久很久,寝宫里一片沉寂。
“王兄啊,我承认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是……这并不能成为倒下去的理由。”
至亲兄弟在沉默许久后诘问他:“你这样摧残自己,逃遁世事甚至毋宁一死,难道就能令现实改观吗?”
凯瑟王子愣住了,赛里斯仰天长叹,忽然露出自嘲一笑:“知道吗,来的时候我真是忧心忡忡,可是现在却不这么想了,我甚至还很高兴。因为我忽然发现,能有一段时间这样面壁沉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既然能想明白这么多,能看清诸多不合理的现实,那也就意味着,你今后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呀!”
他看着自己最亲近的兄长,眼神在无形中热切起来:“王兄啊,至少有一句话父王是绝对没说错的,帝国的未来非你莫属!这一场变故你看清所有人都没能看清的事实,你已然发现为王者最致命的弱点,也已然洞悉眼前繁盛之下潜藏的危机,你知道这有多么重要吗?要如何改变一切不合理的现状,如何避免悲剧演化成真?真正的强盛应该是怎样?赫梯今后又该走向何方?想想吧,这是多么大的命题,又是多么艰难的挑战!王兄,你没有时间再继续消沉下去了,因为这就是摆在你眼前,不可推卸的使命和责任啊!”
凯瑟王子整个人都为之一震,赛里斯紧紧抓住他的肩头,激动声音透出哽咽:“王兄,振作起来吧,如果你认为有什么事情错了,就去改变它!你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太多,如果你还真心热爱这片家园,那就没有任何理由,坐看它继续被错谬摧残啊!”
很久很久,凯瑟王子一句话都说不出,喉头哽咽,不知不觉视线已在热泪中模糊。这就是兄弟啊!在如此艰难的时候,他多么庆幸还能有这样一个兄弟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