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秀倒觉得……大人是唱了太久了。”
“哦?”崇祯一时诧异,转头看向夕照。
“大人面对这江山社稷,朝廷众臣,已经在台上唱了那么多年了,好容易有半刻喘息,却还未等疲累退去,便又不得不重披戏服,再次登上那众目睽睽的高台。”夕照认真说着,安安然迎着崇祯的目光,“与其说这几日的虚幻似梦,德秀倒觉得那围红墙中的一切,对皇上来说,才像是一个长长的醒不过来的梦。”
“也许吧……”崇祯若有所思的移开视线,眼神渐渐浸没入山间那片空濛的薄雾之中。
三
到达凤阳时,天空中正飘着蒙蒙细雨。
凤阳城本没有城墙,唯一一座孤单的城门,也已被战火焚烧得面目全非,只留下黑熏熏的断壁残垣。马车从残缺的城门中间穿过,在路边稳稳停下,门帘掀开,崇祯和夕照携着细软行李跳下了车。“三日之后的辰时,在这等我们。”嘱咐完车夫,二人撑起油伞,徒步朝城中走去。
已经过去大半年,城中的血腥气早已被风雨洗刷得一干二净了。人们修缮着受损半毁的房子,料理着重新开业的店铺,招徕着来往驻足的行人,这些忙碌而不乏生气的画面总会让崇祯略略宽慰——不管怎么说,现在的凤阳大概还算是一切安好的。但那偶尔出现在街边的、已是无人认领的房宅废墟,却又常常不合时宜的刺入眼帘,提醒着崇祯那场浩劫是多么真实而残酷,用那堆正在腐朽风化的木炭黑砖,在崇祯心里狠狠的划下一道道焦痕。
“大人,府衙就在前面了。”夕照向路人询问了一番,回来对正望着废墟发呆的崇祯说,“小人先去知会一声,您且在此稍坐,小人拿好文书之后就回来。”
崇祯点头应了,在旁边的茶馆里安坐下来,看着夕照快步走到前方的衙门口,和守卫交涉了几句,便消失在了大门后。夕照要取的文书,是府衙开具的进入皇陵的许可。皇家的陵墓,自然并非是平民百姓可以擅入的场所,虽说此番是皇帝要去,但微服出宫至此,崇祯打从一开始,便不想让任何人知晓自己的身份。夕照身上有出宫前就拟好的圣旨,到时只说是京城来的钦差,奉旨查看皇陵的修缮情况,即可堂而皇之的进入皇陵祭拜了。
崇祯呷了一口茶,一边等,一边默默的看着茶馆外的街景。雨大约已经停了,天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气。零星往来的路人,大多已收合了油伞,摘去了斗笠,没了雨水催赶,脚步也不再如刚才一般匆忙。街对面,几个小孩举着风车,一时笑闹,一时奔跑,随意踩过湿漉漉的地面,惹得积水噼啪四溅开去。崇祯正看得入神,只见一个衣着简朴的妇人跨进店门走过崇祯桌前,放下尚在滴水的油伞,操着一口不太好懂的方言,和店家招呼寒暄着,不知说起什么,忽然咯咯咯的笑了起来,眼角聚起了浅浅的细纹。无论是怎样残酷的浩劫,终将重燃生机吗……崇祯看着那妇人爽朗的笑容,脸上不由得也浮出一丝微笑。好在是如今才来,不必生生面对那副战火刚熄时的哀死之相,便不知少去了多少煎熬……崇祯兀自想着,却又忽地心中一惊——好在……?怎么能是好在……凤阳生灵涂炭,本是自己的罪孽,又怎能因为不必直面那难以承受的后果而暗自庆幸!崇祯敲了下额头,不禁苦笑。就算身披着庶人衣装,自己也是大明的皇帝,不过短短几天,就要被这用来隐瞒身份的衣装和称谓引得入戏太深,忘了本分了吗……
又或者,还是太过贪恋台下的安宁了呢……
“大人。”不知何时,夕照已经回到了茶馆,一声招呼打断了崇祯的思绪。“啊、怎么?”崇祯连忙回过神,应声道。
“文书拿到了,大人想什么时候动身?”夕照恭敬的问。
“嗯……”崇祯略略思考,抬眼看了看那厢仍与店家聊着天的妇人。
“即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