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房中水汽氤氲,一扇画着出水芙蓉图的白纱屏风立于房间中央,其中一侧放着一个盛满了热水的硕大木桶,崇祯小心的将身子浸入水中,缓缓的舒了一口气。
“大人,水温可还合适?”夕照在屏风另一侧整理着崇祯换下的衣裳,口中问道。
“正好。”崇祯简短的答。
“那大人慢慢洗,小人去屋外候着。”夕照说着,挎着脏衣,便要出去。
“德秀……”
“嗯?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忽听崇祯唤自己,夕照便住了脚步。
“你说……”半句出口,崇祯却停了许久未有下文,仿佛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吐不出,又咽不下,生生的在喉中哽着。夕照也不急,回到屏风前,坐在长凳上耐心的等。
水汽渐渐漫过屏风,在天花板下聚起团团白雾。约过了那么半盏茶的工夫,那屏风另一侧,崇祯低垂着眼,看着烟气袅袅的水面,终于闷声开口道:
“你说大明……会不会就此亡在朕的手中……”
皇上竟问得如此直接露骨!夕照登时一惊,却又立刻不动声色的强稳下心神,细想一番,温言相慰道:“皇上多心了,古往今来,可有哪个亡国之君不昏庸?即便不是荒淫无道,也再没有如皇上这般勤勉治国的了。皇上且放宽心,有您这样的好皇帝,再过几年,大明定会重回清平盛世的。”
“哎……”崇祯轻轻叹了一声,“你最爱说些好话哄朕。”
“怎敢哄皇上,德秀说的是真心话。”夕照笑笑,低头却见崇祯日间穿的衣裤上浸透的泥渍,心里又是一阵发酸。
“其实朕也不是觉察不出,如今这大明朝丝丝缕缕流露出的死气。苦撑社稷,谋求中兴,不过只是责无旁贷四字罢了。”
“皇上的意思是……”夕照瞪大眼睛,再止不住心里的砰砰狂跳。怎么会?怎么会?“皇上是说……大明真的要……?”
“不知道。”崇祯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他将头枕在木桶沿上,望着常年被水汽熏蒸,已然斑驳腐朽的天花板,忽然莫名的呵呵笑了两声,淡淡开口道:“有时真觉得,这一切就如同老天安排好的一出戏。冠上这个姓氏,由我来扮皇帝,绝了百姓的生路,由他们来演乱寇,涨起金人的野心,由他们来作外虏。乱寇外虏两相逼迫,皇帝独自勉力抵挡,狭路相逢,互不相让,谁也逃不开这场注定的角力之争。戏子们只知自己该向何处前行,却始终猜不透这戏本的结局,就算心中无奈,也只得按照这定好的戏路拼力演啊,演啊,不见曲终幕落,只有至死方休。哈,你说可不可笑。”
“皇上……”听闻崇祯竟说出这般消极的话,夕照的心情由酸转苦,由苦转涩,连甜言蜜语的安慰,一时间也都全然说不出口了。二人就这么沉默良久,不知觉中,房中的蒸汽渐渐弥散开去,桌椅板凳,立柜摆设,都笼上了那层几乎令人窒息的白雾。屏风上浅浅映着崇祯的影子,屏后人打破沉默的一声轻叹,衬得屏风上娇艳的芙蓉,仿佛都漫起了一抹哀色。
“若是今后,大明真的亡在了我的手中,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百年之后,如今这林林总总,又要被后人如何评说……”
“……”夕照回想着崇祯的话,心中猛地灵光一闪,一霎那间终于想到了一席慰藉崇祯的话语。他深吸口气,定了定神,安安然开口道:“皇上也莫要感伤,既是已安排好的戏本,那结局如何,可有人会怪罪拼力尽责的戏子?”
“……”屏风上的影子微微一颤,没有作声。
夕照微微一笑,娓娓道来的声音清澈如泉水,和缓如溪流:“德秀时常觉得,这世上的人人事事,若都以成败论英雄,实在太不公平。世间是如此浩瀚而广阔,天涯海角,众生芸芸,沧海桑田,瞬息万变,人力存于世间,有如沧海一粟般微不足道。若上不察天之意志,下不论人之辛苦,功功过过,是是非非,单由成败二字倒推评判,未免过于狭隘。天意难违,或人或事,皆是各有命数,而天意命数,又怎是一人之力可以轻涉。”夕照看着屏风上的影,眼中透射出温和却坚定的神采,“他人之心虽不可控,但皇上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德秀无一不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哪怕将来某日,果真天意不从人愿;哪怕后人对如今之事如何评说,皇上在德秀心里,都是永远的圣君。”
夕照一席话说完,屏风那端良久良久,都没有回音,这突然的静,直教人心中暗波渐生,不得平静。正当夕照心中惶恐,七上八下之时,忽听那厢似有水花微动,伴着水雾飘忽,崇祯略带沙哑的话语声低低响起:
“想不到你竟……”崇祯话未说完,却顿了一顿,声音愈发低沉,“就算是哄我,我也听得欣慰。”
“皇上……”夕照心中一喜,眼睛湿湿的有些发酸。
“还是叫大人吧……皇上这称呼,不好听。”
“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