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顺风顺水,也比不得高公公啊。”高起潜几句话,便撩得王承恩心里无名火起,但一时之间却也寻不出什么发作的借口,只得好歹压着,嘴上不冷不热的接话道,“杂家不过是在司礼监这一亩三分地胡乱比划比划,哪比得了高公公在外监管着几万大军,那才叫威风八面啊。今日高公公百忙之中屈尊前来,是有何见教啊?”
“哎,杂家虽然多年在外,可再怎么说也是司礼监中人,既是回宫了,又岂有不回来为同僚分忧的道理。”高起潜半笑不笑,眼睛一瞟王承恩,端起手边宫女刚奉上来的茶,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这不一回宫,便紧着赶来司礼监,看看王公公这可还一切顺遂,可还有什么需要杂家效力的地方啊?”
“哎哟,不敢当不敢当,司礼监这些微末事务,哪里敢劳动高公公大驾。”王承恩阴阳怪气的说,“听闻高公公是生了眼疾,这才回来调养一段时日。既是养病来的,高公公就尽管放心养着便是,咱司礼监虽是事务繁杂,但人手却是从不缺的,您看看这屋里,连椅子都快摆不下了,就不劳高公公这个病人再来费神了。”
高起潜泰然一笑,看似是早已料到了王承恩的反应。“嗨,杂家这眼疾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一只眼模糊些而已,碍不了什么。”他放下茶杯,清清嗓,朝着空处虚拱了下手,“蒙皇上关怀,细细问了病情,又定是要教杂家在京城养好了身子再回军中,哎……其实杂家本也没什么的,这么些年一直让王公公独自操劳,也是于心不忍,不过既然王公公这么客气,那杂家也就不推辞了,等养好了病,再好生为皇上效力。”说着,他站起身来,整整衣冠,撑起一脸做作的假笑,“那杂家就此告辞,王公公自己保重。”话音刚落,便大踏步的离开了司礼监。
“他究竟来做什么……”看着高起潜远去的背影,李全嘴里小声念着,待到回眼一看,只见王承恩黑着脸一言不发,狠狠盯着方才高起潜用过的茶杯,那样子仿佛在下一刻,便要抓起茶杯,扔在地上摔个粉碎。李全心中一惊,刚要出言劝慰,王承恩却自己缓下了架势,移开眼神,招手把周喜叫了过来。
“这个,扔了。”王承恩闷着声音,指了指桌上的茶杯,“摔碎了,扔远点,别让杂家在看见它。”
三
六月,盛夏来临,烈日炎炎,仿佛要融化世间的一切。夕照看着窗外反射着刺眼日光的琉璃黄瓦,心中默算着自己的心事。自崇祯元年十二月入宫,这已是在宫中度过的第十个夏天了。光阴似箭,一点不错。尽管细想起来,这十年间林林总总的,波波折折,也并不平淡简单,但放眼回望彼时,长长十年光阴却好似只在刹那之间,一眨眼,一晃神,那寒夜中破烂的白菜棚便幻化成了这富丽明亮的皇宫,市井商贩,说书先生也忽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衣着光鲜的宫女太监,还有一旁静静批着奏折的皇上。午后的暑热一阵阵昏蒙着头脑,有那么一瞬间,夕照直觉得这一切好似一场仙梦,片刻后醒来,眼前仍会是宝珠胡同老宅中一件件古旧的陈设,以及染在屋门口,窗棱上,那沁着暑气的夕阳。
“给皇上请安。”王承恩的到来打破了房中的宁静,也打断了夕照的思绪。只见他躬身行了礼,便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子,呈了上来。“这是礼部尚书杨大人新上的折子,还请皇上过目。”
“哦?可是有关昨日那件事的?”崇祯嘴上问着,却没等王承恩回答,便径自展开折子看去。
“正是,杨大人折子中主张同意清军提出的要求。皇太极一向言出必行,此次扬言和议不成夏秋必有行动,想来也并非虚招,若真到了那个地步,以目前的兵力,剿寇清虏双线作战,恐怕是十分困难……”
“唔……”崇祯半垂眼皮,微蹙眉头,良久不语。
关于皇太极的威胁,夕照自然也是听说了的。这十年间,内乱外侵,从无一日安宁,清军曾有三度长驱直入,危及京师,这令夕照在听闻这样的消息时,早已不似当初一般惊惧慌乱。大明已不是儿时所知的那个太平的大明了,眼见着皇上这十年的勉力维持,任谁也能清醒的知道,如今的大明终究是再难轻易回归过去的兴盛。而尽管危机不断,但次次风波皆是转危为安,这也让夕照在忧心之中莫名的生出一丝安心,似乎十年坎坎坷坷,也并没有哪次坎坷彻底改变了大明的命运,今后就算勉强,大明应也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不会有终结的一天。所以此次的变故,不过是又一场终将转危为安的风波而已。夕照在内心深处,毫无根据,却无比笃定的这样想着。
窗外知了不知疲倦的高唱,好似拼命要为这个夏天谱出一曲磨灭不去的旋律。“攘外必先安内……”崇祯喃喃念着杨嗣昌奏疏中的文字,合上折子,不置可否,只是若有所思的看向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