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幺听了,起身问道:“原来云龙有这些缘故。向来不曾问及尊师何姓何名,是何德行?”贺云龙道:“家师无姓无名,法号是四维真人。亦不知生于何代何年,只历寒暑而不知,不烟火而不觉,修成道貌,养就灵心,洞知天时人事,善明世代兴亡,筑居在庐山千峰顶上,题名筑隐观中,与一班弟子讲究性命之学,传授诸般道法。当今公卿士庶闻名顶礼,求言祸福,言无不验。亘古至今,实未有也。”
杨幺听得满心欢喜,道:“原来世上有此高人,将来不可不识。”因对何能众兄弟说道:“云龙道法有传,不可违其所愿。”因使人另设一素席,在下面对坐,遂以道兄称之。贺云龙谦逊就坐。西首便是何能、郝雄、游六艺、张杰、花茂、柏坚、吕通、王信、腾云、岑用七、章文用、黄佐、郭凡。旁边又设二席,是屠隆与黄长者。一时厅堂上下两旁,共是三十位弟兄。六处会合,真是欢喜非常,内中单少马霳。此时庭前敲鼍鼓,堂下献珍馐,一班弟兄俱各吃得欢欢喜喜。这是天寒地冷六飞花。
众弟兄吃了多时,杨幺忽停杯不饮,满面惨容,说道:“我杨幺想来,今日若有马霳在席,不知他恁般快活,要说几句疯话儿笑耍。如今徒列珍馐。叫我怎得下咽!”说罢,不觉两泪潸潸,举袖而拭。众弟兄看见,一齐立起身来,大叫道:“道长哥哥好义气,好情分!情愿舍死去捉贺省,救马霳上山!”袁武忙上前说道:“缚太尉,救马霳,一如反掌之易,俱在袁武身上,绝不费哥哥半点忧思。只安坐山寨,我同众弟兄明早便去。”杨幺听了,方才欢喜,又与众兄弟吃了半晌,各自安歇。
到了次日,众弟兄排次坐下。袁武出位说道:“我等新来弟兄,尚不曾立得寸功,便叨尊位。今愿同道长哥哥去救马霳,不敢劳动本山头领。”杨幺大喜,遂点了一千军校,俱用白旗白甲,众弟兄是白袍。杨幺浑身缟素,同着王摩、袁武、贺云龙、沃泰、邰元、殷尚赤、屠俏、常况、孙本、丁谦、殳动、郑天佑、骆敬德、柯柄、童良、于德明、黄佐等,共一十八位头领。何能自与袁武私说了一番,遂同本山弟兄相送下山。杨幺等各自上船。杨幺坐在中军船上,扯着一面大白旗,上写‘为亲报仇’四个大字。一时放起大炮,往下水望武昌杀来。一路船只十分齐整,军中纪律十分整肃。怎见得?但见:
艨艟战舰,旗帜帆桅。艨艟战舰,分布得水面上船只,一如星斗;旗帜帆桅,调拨的满队中军士,恍似蛟龙。军师号令,山岳不移;元帅指麾,风云俱变。忽尔行来,摆列得是长蛇势、梅花势,若续若连,细细不乱;突然屯住,安插的是太极阵、三才阵,似潜似伏,寂寂无声。军威赫赫,日设多旗;兵势严严,夜张盛火。貔貅帐内昼谈兵,刁斗营中夜讲武。真令近睹者魂消,果使远闻者丧胆。
却说这是袁武、贺云龙初次行兵,实有一番作用。因此时是南渡元年。杨幺一众军士,所到之年,并不骚扰。
早有地方守司得消息,差人连夜报入武昌。这贺太尉已知杨幺打破岳阳,家财尽失,十分恼怒,喜得人口未伤,要想来剿灭,却一时无计。早有合城守司官,俱来寻他商议,征剿这夥强人。贺太尉听了,踌躇了半晌,因正色说道:“徽、钦二帝蒙尘,喜得康王南渡,朝臣将士拥立建业,将欲苟安,为社稷计。昔日贺某奉旨在此调点,只因仓卒变更,又因军饷未措,是以不曾靖难。今又军旅重务,不曾去建业朝贺新君,日抱惭愧。但社稷苟安,行宫建业,东南数省全盛,皆为内地,岂容盗贼潜藏,湖中出没?下官虽系不才,现掌兵权,定当扫荡妖气,使新君无内地之忧,庶可赎愆补过。乞列位尽心协力可也。”
各官听了大喜,道:“若得太尉出兵,盗贼不足擒矣。”众官退去。贺太尉一时在众官面前,恃着官尊粮多兵众,又希图得回失去财宝,遂一面传令军将择日出师下湖,征剿杨幺。
过不两日,忽有各处报来,说杨幺统领人众要来报仇,不久就到,锐不可当。贺太尉听见杨幺为报仇而来,心下吃了大惊,暗暗想道:“他没有什么仇人,除非是我。他已将我家中金银库藏尽行劫去,仇恨已悄,还要来报什么仇?我向来按兵武昌,实是颧望之心,拥兵目固;若金兵一来,则反宋归金,保全富贵,谁知康王渡江,被人拥立,又有宗、张、韩、岳四人抵住北路,东南一带尚未摇动,仍是宋地。因恐有人说我不忠,难以掩罪,要乘着杨幺倡乱湖中,欲去侥幸成功;虽不成功,亦可在此虚张声势,耽延日月,妄报功劳,谅必有人说我肯为朝廷出力,将来亦可功罪相半,遮掩世人。故此在众官面前,一力担当,领兵下湖。不想我的兵马未出,他倒要来寻我,必是安心来与我作对。此去必要交锋,这怎么处?”
因又想道:“方才见报,说杨幺聚集南北凶顽亡命、敢死轻生之徒。我一个富贵尊重之人,岂可去同这班亡命相搏?不但亵体,也被人笑。莫若趁他未到,只说接了密旨,要我去保驾,且脱了这灾星难星。倘朝中有甚是非,拚着金银珍宝去上下打点,料想不致消职问罪。况且闻得近日秦桧逢迎得宠,执揽朝政,我今只消去交纳此人,不但保职,还有升迁可望。”一时想定了这个主意,遂不出帅府,只准备金银,作脱身之计。
不期城中大小官员见他不出,不知为甚缘故,忽又探得贼人不久登岸,十分着急,便齐集到帅府中来,请太尉领兵迎敌。贺太尉见众官来催他出兵,一时不好出来接见,又不便推说接了密旨,便十分没法起来,只急得在满堂中团团走转。外面众官不住的着人传禀,贺太尉一发心慌。团走了半日,忽又想道:“这些守官俱将我作泰山倚靠,怎好在他们面前临时推委?况且杨幺贼众只得千余,我今征调有三万精兵手中掌握,只以数目计算,三十人杀他一人,岂有不胜之理?又且城郭坚固,还有守城兵卒,今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何必畏怯,反使人笑!”
一时想定了主意,遂吩咐开门,出来见众官员说道:“贺某连日不出,实是筹度兵机,想个万全之策。既是贼人将近,城外之事我自主之,城内之事列位主之。”众官齐声应诺。贺太尉又吩咐一番,遂传令将士,一齐出城二十馀里,拣个宽大地方,依山立寨,傍水安营。果是粮草如山,兵多将广。
这杨幺、王摩等到了伏雄浦,见去武昌不远,即传令驻扎。早有探事的来报道:“贺太尉带领三万精兵,屯立甸山左右,分立二十馀寨,挡住去路,准备厮杀。”杨幺、王摩即引众上岸,留贺云龙看守船只。一时尘土飞天,望甸山下杀来。离贺军三里,袁武即传令安营立寨。贺军将见杨幺立寨,有人忙入帐禀道:“贼众初到,乘其未立,请太尉遣军冲击,使他不能创立寨栅,必致散乱无驭,然后以大军掩之,自获全胜。”
贺太尉听了,心甚不快,正要开言,忽又一将入帐禀道:“杨幺湖贼以水为家,决不能久持。今乘他离舟登岸,船上必无准备。乞太尉分拨一枝军马暗去伏雄浦,焚毁船只,使贼惊慌,必无心接战;再以大军遏之,杨幺可擒矣。”贺太尉听了二人之言,不觉勃然大怒,道:“我乃朝廷大臣,今与窜贼相争,已是亵体,若行此诡计,何异贼人伎俩?我今堂堂名正,将士赳赳,正要使他立寨。明日一战,有如泰山压卵,立成齑粉,此不决而可知也。尔等不必饶舌。”二将士只得又说道:“兵法有云:兵行诡道,以胜为先。太尉怎说个亵体?”贺太尉大怒,使人逐出。二人忿忿不平,各自归本寨。
且说杨幺等不一时将寨栅立完,便要领众兄弟杀去。袁武忙止住道:“彼众我寡,彼逸我劳,若与之争,兵家所忌。彼非不知我远来,而竟若不知者,吾知贺太尉骄矜。他既骄矜,我亦不可作愤兵以取胜。且自休息,明日接战可也。”众人只得依允。
到了次早,两边鼓炮齐施,看见许多跟随簇拥着贺太尉,骑着高头骏马,在门旗内,指挥将士。不一时摆成阵势,方走出阵前。只见杨幺阵上,头目小校,盔甲旗仗,一派雪霜。再看中军宝纛上,风卷出“报仇”二字。贺太尉十分恼怒,遂将剑梢一指,喝将士掩杀过来。杨幺、王摩领众弟兄一齐杀出,各寻军将,逐对儿接战。霎时间,烟尘滚滚,杀气漫漫。
贺太尉在马上,只遣人助战。战了多时,看见杨幺等凶猛精锐,恐将士有失,忙要催动三万人马掩杀过来。袁武在门旗下看见贺军阵脚已动,知是掩遏,急忙鸣金罢战。杨幺、王摩等正砍杀得兴来。忽见鸣金,只得退归。贺太尉传令追赶,早被袁武使人炮弩齐发,只得也自收兵。遂欣然得意,对众将士说道:“今日一战,贼人自知不敌,即便鸣金,我知胆已丧矣。明日当以计破之,杨幺不足擒也。”众将士听了,齐声称贺,各自休息。
杨幺、王摩并众弟兄,齐向袁武说道:“今日正要砍杀过去,力擒贺省,入武昌救马霳,忽地鸣金,是甚缘故?若只在此争持,马霳休矣。”袁武听了,笑道:“请二位哥哥入帐说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