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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前世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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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秀之后的所作所为,淋漓尽致的诠释了何谓“卑鄙无耻”。

不多时,“八王之乱”拉开序幕,先以赵王司马伦大获全胜。

待司马伦登基称帝,孙秀便成了权倾朝野的第一人,集侍中、辅国将军等要职于一身。他以淮南王曾发兵抵抗司马伦为由,灭淮南王及三族,其中更包括与淮南王来往密切之西晋名士——欧阳建、潘安、石崇。

再然后,孙秀率领禁军包围金谷园,强行索要绿珠。绿珠既惊且怒,字字犀利抨击孙秀的无耻行径,断然拒绝孙秀的胁迫,选择坠楼赴死。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绿珠,死了。

没过多久,孙秀,也死了。

……

吕珠神情黯然的睁开眼,眸子里依然有泪光闪动。

哪怕事隔数百年,绿珠坠楼那一刻的咒骂依然言犹在耳,令她胆颤心惊。哪怕时至今日,萦绕在她鼻端的薄凉空气里仿佛依旧蕴藏着亡人的幽幽忿怨,令她亦心痛不已的同时,亦抱憾终身。

吕珠轻轻叹息,以手揉散眼底的余泪,对着墓碑一叩首,低声道:“绿珠,我来见你了……曾以为无缘再来你的墓前跪拜,不料时隔三百年之后,我又能来见你了。”

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却因为最后一句话,又夺眶而出。

吕珠泪如雨下,摇头苦笑,发出遗憾的叹息:“我本是南海深处的一颗蚌珠子,承蒙须菩提尊者教化而有了先天灵性,却不愿修成正果,在浅滩玩乐嬉戏时被你捕捉。”

“时至今日,犹然记得你即将被石崇带回洛阳金谷园时,你把我小心翼翼收纳在红檀木匣之中。就这样,我阴差阳错地成为了你唯一的陪嫁,伴随着你一起,感受着你忐忑不安的心情,离开你并不富饶的家乡,来到洛阳。”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光里,我始终质疑你与石崇的感情,我一直以为,如你这种胆小又愚蠢的人,无非忌惮石崇显赫的家世背景,不得不强颜欢笑依附于他。”

此时此刻,吕珠的眉眼之间透出一丝莫大的伤感。她沉沉地吸了一口气,神色尽是天人永别的哀愁:“是我低估了你的情意,我没料到你已经真正爱上了石崇,愿为他粉身碎骨而死。”

“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后悔,后悔未能及时动用灵力助你扭转命运。”

“直至亲眼目睹你粉身碎骨,我才追悔莫及,然而为时已晚,我已经无法从勾魂使者手中夺回你的魂魄以助你重返人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关入地府,成为等待下一场宿命轮回的孤魂野鬼。”

“只怨我贪玩,灵力过于薄弱,无法强行进入阴曹地府将你的魂魄救出。所以,当时的我万般无奈想出一个法子。”话至此时,吕珠的脸上露出一丝惭愧的苦笑,“我幻化成的牛头马面,偷偷的溜入阴曹地府,试图将你带出。”

“可惜,我功亏一篑,不但被阴司的判官以三味真火逼出本体,就连几百年的修为亦毁于一旦。”

“没过多久,我遭受雷霆之刑。魂飞魄散之际,佛祖座下的须菩提尊者对我心生怜悯,赐予我三滴七宝池圣水以护住元神,这才苟延残喘存活至今。”

“就这样,遭受雷刑重创的我只能以一颗破损明珠之形态藏匿在木匣中。这一藏匿,便是三百多年。其间,辗转流入多少世间俗人之手,又或是被多少世间俗人嫌弃鄙夷、视为不祥之物,已无从知晓。”

“在这三百多年的岁月里,我不拜佛,不修仙,仅是潜心汲取天地精华,试图修复破损之本体。期间也曾数次萌生放弃寻找你轮回转世的决定,但每每闭上眼,想起从高楼坠下的你,我便打定主意,孤注一掷,不忘初心。”

“可怜我一片真心,修为方面有了一些些长进,不再畏惧于日月之光,得以出匣。”话止于此,吕珠突然沉默。

她的脸色变得很凝重,半晌,冷冷道:“万万没想到,出匣之日,竟见到了你的前世宿敌!”

是的,纵使音容笑貌全作改变,她仅凭一眼便瞧出了那一位嗜血好斗者的丑恶本质——裴承秀,正是孙秀的轮回转世。

一想到孙秀,吕珠藏在袖子里的柔夷紧握成拳,“不论是孙秀抑或裴承秀,我都不会放过!上一辈子,我暗施计策令孙秀以命抵命;这一世,我同样有本事让裴承秀以血偿血。”

有道是爱屋及乌,吕珠才出匣,便迫不及待的暗中施术,意图夺取裴承秀的性命。

想到今时今日的裴承秀已经气息奄奄难逃一死,吕珠的心情便大好。她莞尔一笑,伸出手轻抚面前这座饱经风吹雨打的墓碑,柔声道:“绿珠,我现在很快乐,原以为再无缘再见你一面,不料今日一瞥,竟然是你,竟然是活生生的你。”

此时微风轻拂,空气里有一丝难得的温柔静谧。

“尚未遭受雷霆之刑时,我曾化作阵阵野风,在茫茫人海中寻觅你的下落。我一直以为你的转世应该是一位容貌出众的女子,却没想到历经轮回,这一世的你,是一位气质高雅的公子。”

吕珠慢慢的垂下眼眸,露出一丝淡淡的落寞:“绿珠,你今世已为男儿郎,还会记得前世的我吗?我从未告诉过你,那一日在南海,你双手捧着我将我带离出海平面时,你嘴角的甜美笑容便已深深烙入我的心中……我,动了思凡之念。”

几百年来从未吐露的心事,再这一刻,终于不再是一个黯然神伤的秘密。

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好一会儿,吕珠才回过神,目光怔忡的凝着破旧不堪的墓碑,不禁又发出一声叹息:“没关系,即使你这一世永远记不得我,我也不会有任何埋怨。”

“我喜欢你,希望可以永远陪伴在你身旁,仅此而已。今时今日的我,依然不惧雷霆之刑、不惧魂飞魄散、不惧灰飞烟灭,只求彼此共存。”

言至于此,吕珠再次朝墓碑磕了一个头,然后慢慢站起身,目光平静凝视墓碑。

“从今往后,我将动用所有的灵力,为你扫除人世间一切障碍,只盼你这一世喜乐安康。哪怕粉身碎骨,我亦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话音未落,暗夜苍穹竟有一道金光破天而出,于混沌夜色之中投映降下,如天罗地网一般将吕珠笼罩于其中。

吕珠面色却未有半分惊慌,反倒朝苍穹展颜一笑,嘲讽:“这些时日以来,正纳闷三百多年前对我穷追不舍的西天圣僧怎的不现身,这不,还真是追来了。须菩提,你出来便是,何必故弄玄虚布下天罗地网?”

恰如吕珠所言,霎时,天网尽收,一位金光闪闪的袈裟圣者乘祥云而来,徐徐地从苍穹落入凡尘。圣者额平阔天,目秀眉清,身穿佛门锦斓异宝袈裟,手执九环锡杖,一派凛凛威颜。

来者,便是佛陀座下十大弟子之一,须菩提。

须菩提,亦是三千万众佛陀弟子之中最善良的一位,世人称为‘大智大慧之尊者’。

须菩提一见吕珠,悲天悯人的面庞之中流露出不忍之态,缓缓而道:“夺占已逝者之肉身,罪孽深重。”

吕珠没心没肺的嗤了一声,百无禁忌哂道:“我乐意。”

若是换作其他神佛,吕珠自然不敢如此放肆,但须菩提是首屈一指的大善者,心善,脾气好,料定须菩提不会拿她怎样,故而不怕得罪他。

果不其然,须菩提只是双手合十,佛音长叹:“苦海无边,你不知回头,反而一再沉溺其间。”

“我乐意。”吕珠冷笑着又如斯回答。转念一想,她神色一变,沉吟道,“不如,你再赐我一滴圣水?我考虑考虑,要不要回头靠岸。”

所谓圣水,意指众神佛居住的须弥山,山中有七宝池,池中水至纯至净。

是妖,若得一滴圣水,可免去六道轮回之苦;是人,若得一滴圣水,可脱胎换骨,大彻大悟。

今时不同往日,吕珠求一滴圣水,并非为自己,而是为绿珠的转世。

须菩提听罢,长久不语。

“小气。”吕珠弯唇道,丢给须菩提一个鄙夷的评价,转身便走。

须菩提伫立在原地,目光平静注视着吕珠头也不回离去的身影,须臾唤住她,声如洪钟,佛音穿耳:“三世因果,六道轮回,尔今的孙秀,不复是孙秀。尔今的绿珠,亦不复是绿珠。”

呂珠停下脚步,回眸望向须菩提,表情变得阴鸷森寒。

目光如炬紧盯着须菩提,半晌,吕珠弯唇一哂:“须菩提,三百年前我曾向你反复追问绿珠的转世下落,你总以天机不可尽泄这一类的胡话打发我,为何今日有感而发?莫不是须弥山中的日子太无聊,闲念又生,专程下界来度化我?”

须菩提手心撷着一百零八颗念珠,从容转动佛珠,缓缓道:“你是我在南海观潮之时的心念异化物。度化你,亦在度化我自己。”

“那又怎样?你心念一动,我便坠入世俗凡尘;你礼佛一拜,我就得回归正道?!凭什么?就凭你修成了所谓的正果,就可以高高在上指点众生?你非异类,怎知做异类毫无乐趣?”吕珠一下子恼火,脱口而出。

须菩提与吕珠对视,看着她五官笼罩着戾气,缓缓而道:“你心中情执深种,已造诸多罪业。若能放下七情六欲,亦是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已经见到绿珠的转世,我只知道,从今往后,我将时时刻刻陪伴在绿珠的身旁!至于孙秀的转世,我也不妨坦白告诉你,有她没我,有我没她!反正我是异类,异类有异类的活法,你若是看我不顺眼,尽管收了我!”

呂珠气愤不已,说完最后一句,遂往后退了几步,催动灵力,化作一缕清风,逐月而去。

徒留须菩提一人遗世独立于破败不堪的金谷园。

魏晋南北朝以来,脚下这片故土已经历太多杀伐屠戮。须菩提慢慢转过脸,平静如水的目光停落在那一道破败不堪的墓碑,悲天悯人的面庞之中再度流露出不忍之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轻的喟叹在漫长的黑夜里消散。

……

万籁,皆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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