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儿一笑不语,往那边去和冯大喜把群羊点查了一遍,又蹲在池塘边洗了把脸,才走上岸擦擦手,跟着王刘氏回家来。
家里青儿见日头正中,已是做午饭的时候,便留了巧姐儿在屋子里与姥姥说话儿,独身走到灰棚子里添柴烧水。听得门外一阵啪啪的声响,忙探头问道:“是谁?”
板儿在外应声道:“是我,你板儿哥,开门罢。”
青儿闻言一喜,顾不得手里还拿着舀水的瓜瓢,忙忙的走到门口,开了门笑道:“哥哥,你见到阿娘了么?她有没有跟你说家里来客了?”
板儿笑着把她推进门里,虚掩了门方转身道:“说了说了,阿娘在后面一会儿就来,让我先家来瞧一瞧,烧火的柴禾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劈一些。”
青儿道:“我才刚看过,烧火足够了,不用忙着劈柴。倒是你,别在这里傻愣愣站着了,巧姑娘在姥姥屋里坐着呢,你去给她问个好。”
板儿干笑了一回,倒有些不自在:“且别慌让我去见她罢,我这副模样没的让她看笑话,才刚放了羊回来,一身的羊膻味儿,容我去换身衣服。”说罢,悄没声的顺着墙边儿进自己屋去了,挑拣多时才翻出半成新的杂色盘领衣穿了,又床上床下的翻寻一遍,才从床脚摸出一顶四方平定巾,用手掸去浮尘,也不知高低如何便凭直觉往头上戴了,才开门去姥姥屋里。
或有人道,这板儿不过是乡间野地长大的,早些年也许跟着刘姥姥进过大观园,得了不少见识,如今隔了这么些年不见,怎地竟越发懂规矩起来?看官,都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板儿虽大字不识几个,得蒙在周员外庄子上帮忙的缘故,常日里员外间或兴起,偶携着清客相公往庄园里赏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合儒家所言的‘比德如玉’,时时以玉之触手温润、光华内敛为要求自省,又有君子当以宽容如海之度,待人和煦,举止从容。
故而板儿虽是一介庶民,于立容之礼也颇为知晓一二,此刻要去见得又是素日贾府的小姐,如王刘氏所言,他果然对那次游览大观园的事儿还记得住一些,知道大户人家最重这些规矩。心内便略有忐忑,到了垂帘处不知要如何进去,便屏声站住了。只听帘内低低的传来几声细语,倒不像是姥姥平日里的声音,想必是巧姐儿在说话呢。
大抵是年少,板儿只觉那声音虽低细,传入耳中却极为动人心弦,真如出谷的黄莺一般。帘内巧姐儿尚不知外头板儿已经到了,犹在和姥姥闲话家常,一时说到黛玉去了,湘云远嫁,惜春带发出家,刘姥姥哭了一回,又不免扼腕叹息道:“姐儿说的四姑姑可是那个善会画画儿的姑娘?那一回我还说,你们家里的几个姑娘都是天仙下凡来的,平常人哪里有福气见到,如今可见是还回天上去了。只眼下这么个四姑娘,那时节我去你们府上玩耍时,她还一团孩子气呢,躲在太太们的怀里撒娇让给她揉揉肚子,如今却去伺候佛祖了,阿弥陀佛,这都是怎么了。”说着,又掉下两行老泪来,忙拿袖子擦了。
巧姐儿亦是伤痛,然而想着自己那会子见到的黛玉晴雯等人,竟比在家中过的还好,便把心思收敛了,反而安慰刘姥姥道:“姥姥快别伤心了,姑姑们自然有她们的去处,乃天意所为,不为人定。再则,我们家落难至此,她们能以清白之身归去,也算是各得其所了。”
刘姥姥见她这样说,暗里止住泪,默默点了点头。
板儿在外面听的呆住,不提防王刘氏已经回到家中来,在门前仔细看过一回青儿如何烧水煮饭,便掸着衣服的褶子,直往正房里来。猛抬头瞧见青布帘子外头站了一个人,直觉唬了一跳,待到看清是谁,才抚了抚胸口上前,伸手推搡板儿一把嗔骂道:“好下作的东西,鬼头鬼脑站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进去?”
板儿亦是吓了一跳,忙回头摆着手示意王刘氏噤声。看的王刘氏不知何意,又拍打他一下,瞪眼道:“你莫不是又做了什么坏事吧?见过巧姑娘了,还是你冲撞她了?”
板儿无奈摇头,只说都不是。他母子在外间言语切切,不想巧姐儿在里头已经隐约听见了些,因察觉是男子的声音,只惶惑不知是谁。四下看了看姥姥的房舍,又是避无可避,只好坐在姥姥身边轻声道:“姥姥你听,是不是有人来了呢?”
刘姥姥这些年因为年纪越发大些,耳朵竟不如以往灵光了,此刻听巧姐儿在她耳边说话,便扬声道:“谁在那里说话呢,还不进来?”
王刘氏见问,知道刘姥姥他们已经听见了动静,也不管板儿如何想,一径推了他进去,一面笑道:“妈,是板儿回来了,我让他来给姑娘问个好。”